大理寺正堂的青铜獬豸像蒙着层暗褐色污渍,像是干透的血痂。杨国忠抖开黄绫卷轴时,烛火在他浮肿的眼皮上跳了三跳,金线绣的五爪金龙被映得扭曲变形,倒像是条盘在诏书上的毒蛇。
\"颜大人,\"他故意把卷轴往案头倾了倾,翡翠扳指敲得黄绫沙沙响,\"当年您在平原郡当差时,怕是对这道手谕熟得很吧?\"
颜真卿的朱笔悬在《大理寺断案录》上空,墨珠\"啪嗒\"砸在\"盐铁案\"三字上,洇开团乌红。他盯着诏书上\"盐铁专营,特许权宜\"八个飞白体,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那笔锋疲软拖沓,分明是玄宗晚年沉迷丹药、手抖时的字迹。
\"李侍郎,\"左首旁听席突然响起衣料摩擦声,御史中丞卢弈的铁胎官靴碾过青砖,\"您说自己奉旨行事?\"他袖中滑出半截断箭,三棱箭头还沾着暗褐色膏体,\"那这箭簇上的西域狼毒,也是先帝默许的?\"
堂下站着的李岘猛地抓住桌沿,蜀锦官服绷出褶皱:\"卢大人血口喷人!盐铁专营乃国家大政,某不过...\"
\"砰!\"卢弈拍案震得茶盏跳起,断箭\"当啷\"滚到颜真卿脚边:\"某今早去乱葬岗扒开三具尸体,心口都中了这种毒箭!死者衣内藏着范阳商队的通关文牒,您还要抵赖?\"
就在这时,堂外传来拖拽重物的声响。四个衙役抬着个焦黑的人形物件冲进正堂,那人身子一颠,怀中掉出块生锈的铁牌,\"范阳军监\"四个字被磨得发亮。
\"水...水...\"焦黑的嘴唇哆嗦着,突然咳出口黑血。颜真卿端详着这是扬州盐场的灶户王老五,半月前他曾递过状纸,说盐井里捞出过死老鼠。
\"别急,慢慢说。\"颜真卿起身要拿案头的茶盏,杨国忠却抢先一步踢翻——青瓷盏碎成八瓣,露出底下压着的《盐铁令》抄本。
王老五浑浊的眼睛突然瞪大,枯瘦的手指抓住卢弈的官靴:\"崔...崔乾佑...在盐井...撒了白粉末...弟兄们喝了水,七窍流血...\"他喉间发出咯咯声,指甲在青砖上划出五道血痕,就此断了气。
杨国忠突然轻咳两声,指尖摩挲着诏书边缘:\"既然是范阳军监的人证,那此事怕是牵连...\"
\"杨相莫非想包庇范阳?\"卢弈猛地转身,腰间獬豸佩饰撞在獬豸像上,发出清越鸣响,\"去年河西军报说,范阳输送的军械铭文有误,导致弩机断裂三十架!今日又有人证直指崔乾佑投毒,这背后怕是...\"
\"够了!\"杨国忠甩袖时带翻了烛台,火苗舔上诏书边缘。颜真卿眼疾手快,抄起砚台泼出墨汁,火舌\"滋啦\"声中蜷成青烟,诏书右下角已烧出焦洞,恰好漏出\"节度使\"三字残迹。
堂外突然传来更夫敲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声音拖得老长,惊起檐下群鸽。颜真卿望着扑棱棱的鸽群,突然想起去年在平原郡,也是这样的暮春天气,他收到过一封匿名信,信里用盐粒在纸上撒出\"范阳有异\"四个字。
京兆府死牢的砖缝里渗着黑水,刘禹锡用碎瓷片刮开《盐铁论》封皮时,指甲缝里嵌满霉斑。三天前,他在刑部大牢见到了濒死的韩愈,那老头临死前塞给他这本书,还抓着他手腕在掌心画了个圈——现在他才明白,那是北斗七星的形状。
\"啪嗒\",瓷片划破封皮,露出夹层里的薄绢。刘禹锡凑近墙上的火把,绢面上暗红的斑点突然显出轮廓:七颗圆点连成斗状,瑶光星位正对着绢角\"盐铁\"二字。他心跳加速,想起上个月在太学讲学时,曾听学子们议论,天宝三载安西军缴获过波斯商人的密信,用的是星辰定位法。
\"哐当\",隔壁牢房传来铁器撞击声。刘禹锡赶紧把薄绢塞进草席,就见狱卒提着灯笼经过,光影在墙上投出狰狞的影子。他摸到怀里的翡翠耳坠——这是今早从苏小小遗物里找到的,那姑娘前天吊死在狱中,死前一直攥着这耳坠念叨\"安西\"。
耳坠突然\"咔嗒\"裂开,露出米粒大小的铜轮,轮缘刻着些歪扭的纹路。刘禹锡屏住呼吸,将铜轮对准薄绢上的北斗图,缓缓转动。铜轮边缘的粟特文与绢上血点重合时,竟拼出\"太原军器监\"五个汉字!
\"老刘,放风了。\"狱卒的木棍敲在铁栏杆上。刘禹锡赶紧把铜轮藏进袖口,跟着队伍挪到天井。春日的阳光刺得他眯起眼,就见那个总在墙角用石子刻字的哑巴囚犯,又在地上划拉着什么。
那囚犯见刘禹锡看过来,突然抓起一把石子,在地上摆出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太原危\"。他枯瘦的手指在\"太\"字上反复摩挲,突然抓起刘禹锡的手,在他掌心刻了道横线——那是\"大\"字的写法。
刘禹锡浑身一震。去年冬天,他在集贤院整理档案时,曾见过一份天宝十年的军报:太原军器监上报,库存硫磺莫名少了十吨。当时主管此事的,正是如今在范阳任职的崔乾佑。
黄河古渡口的晨雾像团湿棉花,粘得人喘不过气。回纥可汗的金刀劈断第三辆粮车辕木时,战马突然发出哀鸣,前蹄踉跄着跪倒在地。
\"浑邪!\"可汗抱住爱马的脖子,就见那畜生口鼻涌出白沫,腹部剧烈抽搐。亲卫剖开马腹,混着草屑的毒盐簌簌掉落,在黄沙上烫出滋滋青烟——那盐粒中央呈青黑色,正是范阳特有的\"雪花盐\"。
\"唐狗!\"可汗的金刀挑起车帘,却见对面渡口突然扬起烟尘。五十骑玄甲军踏破薄雾,最前方的白马之上,郭子仪抬手摘去兜鍪,银须在风中飘得笔直。
\"可汗且慢动怒。\"他挥手掷出个牛皮水囊,\"某昨夜让人从扬州盐场毒井取了水,您不妨给战马试试。\"
可汗狐疑地接过水囊,灌进战马口中。片刻后,那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抽搐渐渐平息。回纥军阵中响起惊呼,可汗的脸色从铁青转为青白:\"你们...自相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