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也,苦也!”
发出这声惨叫的,是河北省河间府任丘县的知县汤金钊。
这位汤知县是浙江萧山人,光中二十四年,即公元1799年的进士二甲第五名出身。
虽然汤知县出生豪商世家,但为人清正有风骨,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家里不缺钱,汤知县才能不受铜臭污染,很多时候能秉公办事,保持上为君父分忧,下保黎民安泰的本心。
是以,哪怕在大虞朝这种很少给新科进士直接安排一方主官的体系中,汤金钊还是在中进士的第二年,只过了区区八个月,就成为了河间府任丘县的知县。
听到汤金钊在那里叫苦,他的同年,也就是同科进士,江西南昌新建县人熊德慎,就赶紧走了过来。
熊德慎虽然也是进士出身,但名次非常靠后,仅在孙山之前,差一点就落榜,因此在户部观政一年后,便自请到汤金钊这里来实政,以求早点到地方任职。
在此时的大虞,科举跟以往的变化非常大。
如今秀才就可以作为低级官吏,甚至在发达地区衙役也开始由秀才充任,举人便可以直接做官,满三年之后,便可以考进士。
但也有按照以往惯例,走老路进行科举的,也就是秀才-举人-进士一路考上来的这种。
这是为了照顾经济相对落后省份采取的折中办法,不得不保持两套科举制度。
不过由于帝国疆域的扩大和生产力的发展以及人口增多,大虞朝对官吏的需求也大幅上涨。
因此秀才做知县以下官吏,三年后考举人做知府以下官吏,再过三年后便可以进入朝廷大员行列的科举之路,才是主流。
传统的科举模式,三年才产生一二百进士,这点数目只能说是官场上的点缀而已。
但这些进士的地位一般很高,因为在大虞还要卷科举的,都被所有人自动认为是狠人,不是狠人也卷不动。
而同时,因为社会环境、生产力与经济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朝廷也更加注重官员行政能力的认定和培养了。
特别是生产力迅速发展的现在,在很多地方,皇权不下县已经不可能统筹治理好地方。
像以往那种官员只需要搞定地方的耆老、乡贤就可以让地方安宁,把税收上来的模式,已经行不通了。
是以目前通过老科举方式中进士成为官员的天之骄子们,是必须进行至少一年中央部委观政,然后至少一年地方观政,最后才能任实职的,而且一般也还不能直接任职主官。
“候官侯林相公行事怎么如此操切啊!”观政的熊德慎拿过这份朝廷下发的政令一看,也直接炸毛。
他猛地把政令拍在县衙的桌子上,飞溅的唾沫在阳光照射下竟然反射出了些许彩虹样的光斑。
“我任丘县去年冬天和今年开春受了雪灾,清明、谷雨又遭大旱,好多百姓秋收只有去年一半,朝廷不抚恤不说,还要照常征收地丁银,就连去疏浚大运河的差役,也不肯停。”
“这,这是要逼死人啊!”
不怪熊德慎如此惊怒,这纳税在封建王朝不算特别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徭役。
在满清时期,满清朝廷通过摊丁入亩和雇佣制度,明面上减轻百姓服徭役的负担,但实际上压根没有减轻。
这是因为,天下要用人力的地方那么多,朝廷的税收只有这些,还要供给旗人权贵们享用,怎么可能免除徭役。
是以满清也有‘黄河决,百姓血;河工兴,白骨累。’之类的民谣。
大虞朝也差不多,每年那么多的水利工程要修,黄河这些年一直处于危险状态,不征发百姓,单靠朝廷赋税根本无法做到。
还有皇次子莫洲栩满世界修铁路,但手下的专业施工队员只有一两万人,再多成本就负担不起了,所以修铁路的大部分力夫,也都是到了当地征发民夫来承担的。
唯一好一点的,就是大虞朝虽然民夫也没有钱拿,但饭菜是按照高标准来执行的,两天一顿肉,平日里粗细粮各半至少管饱。
不过不管怎么说,类似疏浚大运河,修建铁路等等的大型徭役,对于百姓来说,仍然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主要就是工地上的安全问题。
别说此时,就是后世那也是有些危险性的,稍不注意把命搭上是常事。
“淑之兄,我老母病重,想要辞官回乡在膝前尽孝,你来任丘县任主簿也有一年了,我想举荐你代理任丘知县,你愿意吗?”
汤金钊缓缓问道,之所以举荐熊德慎‘转正’这样的大好事,还要用这种语气问他愿不愿意,是因为他知道朝廷要干什么了。
那就是把人赶出去。
话说,大虞朝的人口爆炸所导致的大规模破产潮,大约十年前出现过一次。
那次之后,大量人口去了东北和安西,现在安西四省有四百多万汉人,光是河中行省就有一百万人,大部分便是那次破产潮之后被赶出去的。
而现在,因为神州赤县人口大爆炸的第二次破产潮,也正在到来,同时,这一次的拓殖人员缺口,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
北贺洲至少十年内缺四到五百万,这还是考虑运力只能运这么多,不然需求更吓人。
大小瞻洲起码需要八十到一百万,这是最困难的,因为根本没人愿意去,有去的也是去淘金,赚到钱就要跑路,真正扎根的农夫少之又少,所以要强行迁过去。
东北至少还缺五百万,而且要快,因为东北女真各部,不管是(兴安)岭南的还是(兴安)岭北的,人数都在快速增长。
虽然他们非常驯服,也在大虞对外开拓的战争中收获颇丰,但正因为这样,才更需要大量汉人去把他们的文化彻底给定型为以汉文化为最主要的华夏文化。
安西也还需要差不多一百万,大虞朝的安西可是包括后世新疆加中亚的,现在加起来才四百多万人,怎么看怎么不够。
而且目前安西使司的势力,已经日拱一卒的拱到波斯境内去了。
朝廷已经把真正波斯人自己的王朝,萨珊波斯的末代王子卑路斯和泥涅师的后人蜀中李氏给找了出来,看起来是要有大动作,汉人少了可不行。
汤金钊出身江浙大豪商家族,他的堂兄汤金珍是枢密院军械局的合作商,生产的燧发枪和三磅炮是直供陆军的,因此他能站在高处,看到大虞朝的全局规划。
他把这些形势给熊德慎一说,接着分析道:“我看朝廷,是故意要趁着今年河南河北大旱,黄河在开封段有决堤风险,这十年间人口又大量增加的机会,至少从神州赤县赶出去五百万人了。”
熊德慎也有些回过味来了,他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很有可能这样!
而且不止这些地方缺,锡兰岛、汉川省(下缅甸)都缺,据说还要招募十几万人去极西之地的高加索地区随十皇子就藩。”
说完,熊德慎看着汤金钊,“敦甫兄,任丘县今年受灾最重,咱们河北田地产出本来就不如南方,粮食卖不上钱,偏偏人口还多,这次肯定是要被赶出去很多人的。
可是,这一赶走就是几万里,虽不至于九死一生,但九生一死是肯定的,甚至很多时候要死两成才能到达地方。
这是让任丘的百姓出去送命啊,我.我实在下不了这个手,请恕在下不能从命。”
其实除了路途中百姓的死亡率有些高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让熊德慎不愿干,那就是赶人出去,也是要讲技术的。
此时信息还是比较闭塞,越往北方,越往西面,百姓就更封闭,更不敢离开家乡,人离乡贱可不是说着玩的,那是把命交给了未知。
加上对于官府的天然不信任,让很多百姓宁愿在家里喝碎玉米掺杂野菜,盐都没放几颗的烂菜粥,他们也不愿意出去。
所以官府要完成上面的指标,就只能逼,甚至是迫害,总之要把治下百姓整的走投无路,他们才会出去。
而且还要全局规划把度掌握好,不能
也不能人赶出去太多,导致当年的地丁银和地丁粮收不起来。
所以在此时,大虞朝处于上升期,官场的风气也还行的时候,特别是汤金钊这种家境优渥的,就很不想沾手这种事,总觉得是在迫害良民,传出去也有损名声。
于是汤金钊想了想,对明显也不想干这事的熊德慎说道:“淑之兄,我可以不干这事,甚至这官我都可以不做。
但你不行,二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要放弃吗?”
熊德慎愣住半晌,无话可说。
虽然他家境也不算差,但肯定到不了像汤金钊这样,把进士和官员身份随时可以放弃的地步。
而且他也知道,汤金钊之母确实在生病。
“敦甫兄,人生在世,就要如此不称意吗?”熊德慎满脸苦涩的问道。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要百姓出境拓殖,为后世子孙拿下花花江山,那咱们这些官员就要依圣意而行,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念头,汤金钊竟然还劝上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就如同儿媳夹在公婆与丈夫之间,尽量转圜把动荡降到最低罢了,哪有什么称意不称意的。
淑之兄心系百姓不忍害民我是知道的,可若是你不迎难而上,那朝廷就会派其他人来。
若是来个酷吏,这任丘四十万百姓,那就是真正大难临头了。”
熊德慎被说了哑口无言,他长叹一声对着汤金钊拱了拱手,随后走出了县衙,算是答应了。
五日后,朝廷批复还没下来,汤金钊汤知县就哭嚎着离开了。
这好的不灵坏的灵,他本来是当做借口,可没想到一语成谶,他母亲竟然真是在他说要回家尽孝的那天病逝了。
华夏以忠孝立国,母亲病逝乃是天大的事,是以汤金钊可以直接给朝廷上奏之后,不等批复,就能离任。
熊德慎站在县衙门口,看着这个还算是他至交好友的汤知县离开,心里忽然就没那么难受了。
“汤敦甫为了这事,连妈都死了,那这就是天意了。”说罢,熊德慎召集县衙衙役开始议事。
为这对他们这些衙役是有好处的。
朝廷给了任丘县三万人的名额,完成之后,到年底就有一人二十银元的绩效奖。